欲求事业有成,就得花工夫。然功夫有明暗之别,明功夫指和所做之事直接相关的专业训练或必要准备。如梨园艺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或应试学子“平时不用功,考试就发懵”。书画中的临帖、素描、写生之类,就属明功夫。暗功夫指看似游离于自身主(专)业,或貌似非“专门化训练”,却间接对主(专)业多有裨益的旁通功夫。陆游晚年告诫儿子:“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对诗人来说,诗外功夫也就是暗功夫。同样,书画艺术固然不可缺少明功夫,但和综合素养、知识结构、底气蓄积、气质养成密切相关的暗功夫,也决不可小觑。大师级人物皆在暗功夫下过大力气。
书画家成就的高低,最后比拼的,往往是暗功夫之深浅精粗。吴昌硕晚年以画称名于世,画艺是其博大精深的综合艺术修养熔于一炉之合金,或曰“诗书画印一炉熔”也。缶翁一生爱写诗,颇受清末同光体诗论集大成者陈石遗推崇:“书画家诗句少深造者。缶庐出,前无古人矣。”沈曾植在《缶庐集》序中说:“翁书画奇气发于诗。”诗学功夫使其艺术多有丰沛的文学底蕴。而他开创富有浓郁金石味的大写意绘画,又得益于“直将书法演画法”之深厚书法功力。再说齐白石绘画,相比于吴昌硕,除了都有诗文,书法、篆刻功夫支撑,更有汲取民间艺术丰富营养之独门暗功夫,故在传统文人画中能自树一帜、别开生面。
当年与张大千齐名而有“南张北溥”之称的爱新觉罗·溥儒,晚年在台湾收弟子时,前提是必须能诗,否则一概拒收。他也许视“能诗”为书画家不可或缺的暗功夫。陆俨少主张并践行“三分作画、三分写字、四分读书”。在十分功夫中,写字、读书的暗功夫占七分。大师之所以能成为大师,暗功夫比明功夫更紧要。汪曾祺在《自报家门》一文中说:“我父亲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聪明的人。多才多艺……金石书画皆通……他的画,照我看是很有功力的。可惜局处在一个小县城里,未能浪游万里,多睹大家真迹,又未曾学诗,题识多用成句,只成‘一方之士’,声名传得不远。很可惜!”其言虽有身为人子的感情色彩,但坦诚说其父绘画之局限性,如“未能浪游万里”“未曾学诗,题识多用成句”之类,就是说缺少暗功夫。
至于文学创作的暗功夫,则比技术操作因素相对较多的书画艺术更复杂。比如鲁迅的杂文无人能望其项背,与其说他对杂文文体下过多少明功夫,不如说他在杂文之外的暗功夫,别人难以企及。孙郁在《鲁迅的暗功夫》一文中说到鲁迅藏书被完整保留下来的有1.4万多册,“但我们读鲁迅的书,不太易发现这些书籍的影子。这些东西都是藏在文本的背后……鲁迅的伟大在于有暗功夫……暗功夫是摸不到的,是虚的存在,但爆发起来,却有大的内力。”文学家鲁迅在中外思潮(如尼采哲学)、历史(特别是野史笔记)、国学、美术(尤其是汉代画像和木刻)、翻译(所译比所写多)等方面所花的暗功夫,对其思想识力和文笔境界大有滋补。正如孙郁所说:“他的文字很漂亮,表面似乎没有什么,但背后有一个东西支撑着……我们能够感受到那些文字是在深水里浸泡过的——这就是先生的暗功夫。”
“功夫不负有心人”固然是颠扑不破的励志格言,但倘若只“有心”于明功夫,而无心于暗功夫,也许是一个好匠人,但毕竟还是匠人。缺少暗功夫的作者,其作品意蕴大多停留在文字表面。就像缺少暗功夫的画者,其作品除了笔墨还是笔墨。在这一意义上,不妨说“笔墨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