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庄子甚深的学者张远山说,庄子曾独创了很多伟词,两千多年以后,人们对这些词汇已经“日用而不知”,埋没了庄子的独创之功。当我们拂去历史厚厚的灰尘,将这些词汇重新置于原初的位置上,会发现它们的内涵远比今天要厚达深远,并自成系统。尤其是其中的六个伟大词汇。它们不仅是道家精神、庄子高意的绝佳代表,而且以演进的形式,铺开了一场囊括天地与人生的大气象,以及一个完整的悟道过程。
宇宙——悟道的眼界与目标(第一阶段)
何为“宇宙”?《尸子》中说:“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即是时空之总体。
“宇宙”作为一个完整的词汇,初始于《庄子·齐物论》的“旁日月,挟宇宙”。那整句话的意思是说:圣人同日月并明,怀藏宇宙,与万物合为一体,是非淆乱置之不问,将世俗的尊卑贵贱视为平等。
庄子创生这个词的深意,从这句话里已可见端倪——庄子说的,是一种眼界、境界,一种气度、气象,一种广度、高度。
但这只是庄子指给我们的悟道路径的开始,它给予我们这样一种启示——欲得大道,先明大道;欲明大道,先见大道;欲见大道,先要有囊括天地宇宙的眼界和胸怀。
佛家言,修行之前先立正见,悟后起修。有了这等眼界和胸怀,就可进入下一阶段。
造化——悟道之所行与方向(第二阶段)
《庄子·大宗师》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把天地作为大熔炉,把造化看作大铁匠。
世间万物,不过同是造化所锻造之物,同出于大匠之手,同具有造化之用,根本上本没什么不同、皆是道之化现,皆寓于天地无尽之广大中。
“造化”和“宇宙”的概念,今天含义却已经趋同。但在庄子这里——至少是此处,虽有相通却仍不同——宇宙是总体,造化是创生;宇宙是寂静深邃,造化是生生不息;宇宙是“地势坤”,造化是“天行健”;宇宙趋于完成,创生是其中环环无尽的过程……
那么,对于悟道,具备宇宙视野是起步,造化之旅便是正式踏上悟道征程。老子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创生什么?以道家眼光,因远离大道、迷乱世间,尘世之人,都是离乡的迷途游子,心智发育只是半成品、残次品。所以需要打破藩篱、隔阂、局限与障碍,重归大道母体。
对于悟道,宇宙是目标,造化则是方向。闻一多说,庄子遥望的,是久违的故乡。
众生——大道之修,不离世间(第三阶段)
如何回归大道,路在何处?世间。禅宗六祖慧能大师言:“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世间又是什么?众生。
对于天地,“众生”是造化之一隅;对于人,“众生”则是悟道之下一程——观世间。道家的路数,本就是凭靠天地,以观人世。天地向着大道,人世指向人心之明。
《庄子·德充符》中,庄子借孔子之口言“幸能正生,以正众生”。能自正性命,才能引导众生。如同佛家的自渡与渡人,由哪入手仅仅是路径、角度、适合之人的不同——智者可先自渡,仁者可先渡人;自渡后自能渡人,渡人亦可成自渡。庄子选择的,是前者。
观世间,要紧在观人;观人,要紧在观心;观心,所求的是心明。看似由大到小,实则由小入大,是由心入道的不二法门。
如何自明?《庄子·逍遥游》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老子》第二十二章言“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说到底,人心的不明,都在脱不开一个“我”字,于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而人心的迷妄、出离与检验,哪一个离得开世间这道场?哪一处不需要众生的助缘?能创出“众生”一词的人,心中必有一份大悲悯。只有大悲悯之人,才可堪悟道。因为,悲悯关系的,本就是心的容量。
大道不离世间,因惟有这世间才生得悲悯。
江湖——人间种种,入道资粮(第四阶段)
破我,老子有言“致虚极,守静笃”,庄子有言“心斋”“坐忘”,都是佛家那样的修心功夫。但这,不是道家的重心。
《庄子·大宗师》中最为人知的一句,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们以为这是两情不能久长、有缘而无分的无奈与悲哀,其实全错了。
庄子本要说的,是两条暴露在地面上的鱼儿,互相吐泡沫呵湿气湿润对方,与其这样辛苦,不如回到江河湖海中自在游弋,而彼此忘记对方。他念念不忘的,不过仍是逍遥,仍是自在。
所以,“江湖”一词,如今被用来指代人心叵测、复杂纠葛的世间,是又一重误解。但把鱼所生存之境搬到人身上,江湖不是社会又是什么?这相悖与合理,凸显出庄子内心的冰冷悲寂——人间是人的江湖,可是水是那样的浊。
而庄子是有办法的,所以他有很多心得——安时而处顺,无用之用,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因为明道,从不乏术。
王阳明言,“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维摩诘问文殊,何为如来种,文殊答曰“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
游戏——自带桃花源,净土只在心(第五阶段)
其实,《庄子》一书中并没有“游戏”二字,只是“游”字在庄子书中出现太多,在庄子心上分量太重,后世造出游戏二字后又以他为鼻祖和大咖,故非要当作他独创不可。
没有游戏,庄子又游了什么?游心,游世。
先看“游心”——“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能超脱于万物之上的是心,心因这种超脱而在天地间自在遨游、不受拘束,世间的不得已和无奈太多,却正好可以拿来,修自己出离世间的混沌冲和之气与性。
再看“游世”——庄子直说时少,而喜欢变着法子说——游无穷,游乎四海,游乎尘垢,游于形骸之外,游乎天地之一气,游无何有之乡……说法虽不同,内涵却是一致,所游的“世”,都是无限之时空、广袤之道境。此境在心外,也在心内;在眼中,也在心中。游心与游世,其实通着。特别在“游乎尘垢”时,更是心游。
世人难觅桃花源,因真的桃花源,本在心中。世人皆欲往净土,却不知真正的净土,也本在心中。
天籁——得闻天籁,得道境界(第六阶段)
《齐物论》一开始,就点出三个概念——人籁、地籁和天籁。南郭子綦对颜成子游说:“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何谓人籁?无非人心发之于口的叽叽喳喳、是非纷扰;什么是地籁?庄子用刮风时大地上不同窍穴的万窍怒号,与风停后众窍回复到虚空寂静,作了比喻。这种大开大阖、大动大静,足够让人震撼,似乎逼近天地造化之态,却仍非天籁。
天籁是什么?庄子未作直接回答,而只是站在问题之外,作了不答之答。他说:所谓天籁,风吹万窍而声响各自不同,是因窍穴的形态各自不同,不是自己,又是谁在鼓动?
这个答案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想到六祖那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万窍怒号,怒号的并不是窍,而是风。窍,仍然是本然的虚空寂静与如如不动。这本然与不动的,正是大道。天籁,原来是无声的,超越于音声之上,随顺于风来则号、风停则息的自然。所谓“大音希声”。
《庄子》33篇,一言以蔽之,“得意而忘言”。
结语: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纵观这六个词汇,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大。这,正是道家精神所在。惟有眼界大、胸怀大、境界大,才能触摸道的神迹。六个词汇的悟道路径,用人籁、地籁、天籁的寓言,同样可以说清——人籁是未见道时,地籁本然的虚空寂静犹如“宇宙”,万窍怒号犹如“造化”,万千窍穴犹如“众生”,鼓荡之风犹如“江湖”。历经这一切而抵达的超越音声的存在,便是“天籁”。于是——万物一体,天人合一。老子言,“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广大无边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而伸展遥远,伸展遥远而返回本源。这正是对庄子浪漫主义路径的理性解说。同时启示我们:庄子六词,其实是一个闭合的周流不息的圆,其中每一个都是起点,也都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