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一个很明显的社会现象,就是“宗教”的回潮,社会开始普遍关注宗教,这种“关注”是从视觉层面首先开始的,因为许多人并没有机会接触到宗教的教理获内部仪式,而是首先从一些外部“视觉”符号开始熟悉这股宗教回潮,许多主题、符号多是以视觉的经验形式开始慢慢回归到社会日常经验当中。
例如,我们知道现在出现许多与“宗教”相关的活动,例如收费式的禅修、瑜伽活动,虽然这些活动的“宗教”背景或强获弱,但基本是从传统宗教形式中衍生出来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有偿宗教消费活动?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今天的社会蕴含着有强烈的宗教需求。从宗教的领域来讲,教化和市场行为其实常常混杂在一起的,我们如果仅仅从外部视角看,就可以很容易看出消费主义的逻辑,其实宗教常常作为商品出现,比如说现在常常看到有一些所谓会所式的禅修、雅集活动,常常都带有很强烈的宗教文化消费味道。事实上,从佛教界来看,经忏佛事的“商品化”也不是新鲜事,而是从明清以降的宗教市场交易行为的常态,因此近代许多改革僧人都致力于消除经忏佛事的“商品化”。
因此,从外部视角看,消费主义其实也是今天“宗教回潮”的一个特征,“宗教”或者“类宗教”慢慢也衍生出一些消费主义的新模式。因为现代人在财富快速增长之后,便需要提供精神领域的商品。无论是禅修也好,还有各种“类宗教”的体验活动也好,甚至有些形式表面上是“灵性”活动,但是背后仍然有很强的消费主义的逻辑。这也是当代中国消费主义潮流的一个衍生现象,尤其是像上海这种大都市,非常明显。例如一些信众与寺庙的关系,常常是通过各种法事活动连接的,当寺庙办一些法事,他们便会交给寺庙相应的资金,让僧人代为祈福、超度等等,他们只是简单地给钱,佛法教育的意涵基本丧失,从外部来看,这基本就演变成了一种市场交易行为。
当然,更时尚一些的则有各种各样的雅集活动,在寺庙、会所、茶馆等空间举行的香道、琴道、茶道等,这些活动虽然并不一定全然是由宗教人士主持,但是也往往具有佛、道的某些视觉特征,如关于“禅”的各种符号等等。这些当然是为了满足了新兴阶层的某种精神需求,这种市场消费模式看上去比前面的寺庙供养模式相对显得“去宗教化”一些,但是其视觉上的符号特征却也往往是宗教化的。当然,在这样的场域内的消费者,因为自身参与此类活动的动机往往是出于对世俗生活的不满足,被宗教的神圣性一面所吸引,所以往往不会从市场交易逻辑去理解。至于另外一些以瑜伽、心灵鸡汤、心灵成长等为名义的各种培训班,其市场逻辑的特征更为明显,但是围绕这样的活动,背后往往还有一些核心的“心灵导师”,导师和学员的关系模式会更加复杂。
注视当代的传统宗教回潮,另外一个重要的外部视角就是文化认同层面。比如说,我们现在流行的一些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许多都带有明显的宗教符号特征,只是有时候我们并没有充分意识到。例如无印良品商品哲学背后的“极简主义”的观念,其实都和“禅”的哲学密切相关,只是这种宗教的观念和符号因为比较亲切,反而不会过多联想到“宗教”层面,而是将其视为某种内在的文化认同。
当然例如古琴、茶艺、书法热等等,其实都跟文化认同有关系,但是这些文化形式往往是和儒释道整体勾连起来的,所以我们有时候并不会刻意去联想它们属于某一种宗教,但是我们却往往通过这些视觉符号,很直观地认同他们与儒释道文化存在密切的联系。当然在这些传统文化的回潮过程中,各个宗教会作一些区隔,如“禅茶”的符号则多是与佛教文化相关。关于传统文化与日常生活层面,我们可以观察到很多类似的现象,连我们自身都开始被卷入到这样的场域当中,比如我一直偏爱咖啡,但最近几年,发现许多的朋友都开始关注饮茶,在家居装饰上也开始将“茶道”的元素引入,这是既奇怪也很正常的一个现象,因为宗教开始通过这些文化的视觉符号开始重新返回到日常生活。
当消费主义、物质主义越来越兴盛的时候,公众对神圣性、超越性的追求就开始自然出现了,这是人类精神发展的一个重要特质,当物质欲望层面达到一定的程度,会使得精神层面的追求开始出现,尽管这种精神生活的寻求往往也并不一定纯粹,而与物质主义、习惯性的文化认同相关,但是这却是经济快速发展的社会所必经的一条路径。例如80、90年代大家大多通过文学、艺术作品获得生命意义感,当时的许多文化先锋运动其实都通过一种形式来表达自己对意义的一个重新寻找过程。接下来我会从“视觉”方面给大家作一些展示。
第一幅是春节烧香祈福的画面,这是我们近年来比较常见的“视觉符号”,我们当然可以很容易联想到消费主义模式,也可以称这样的行为是一种文化认同,是一种文化的习俗。人与佛、菩萨通过烧香形成某种意义上的利益交换关系,我烧香了,神灵或者佛、菩萨对我及其家人能够庇佑。这种人与神灵之间的消费主义逻辑潜藏在我们民族的深层意识里面,已经比较隐蔽,当人缺乏安全感时,往往会自然地进入寺庙道观进行类似的祈福行为,这完全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所以大家可以注意的到,烧香祈福为什么在这些年变得越来越流行,甚至带有一种“疯狂”,每年大年初一各地烧头香的参与者中,不仅有中年、老年的祈福者,年轻的新兴阶层也慢慢加入祈福者的行列,这些都在每年春节的新闻报道中可以观察得很清楚。这说明什么?这部分年轻的中级阶级群体,在其教育经历中并没有太多的传统文化背景,他也从小没有生活在宗教的环境中,却在今天成为一个宗教场所里的参与者,其实或多或少都是因为生命的焦虑感,对未来的前途的某种不安感,即意义的缺失。
第二张是一个古宅改建的私人会所,这一类的会所如今越来越多,而且大多数都是以儒释道文化为核心。这样一个“传统宗教文化”的空间,其受众群开始扩展到一些新兴阶层,比如企业家、公务员、社会名流等等。观察这一类空间,对于一般人而言,大多会将其描述为某种人际交往空间,但事实上与前面一样,这一类“类宗教”空间的出现,也与前面讲的消费主义、文化认同以及意义的焦虑感相关。这一个阶层虽然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是在文化身份上基本上是空白,他们多少对传统文化有一些认同,更重要的,他们内心有不安感,当我以前作田野访谈时,曾经跟一些类似阶层的人交流,就明显感觉他们生命意义的危机感其实蛮强烈,当然这种危机感很复杂,不仅有纯粹精神上提升的追求,也与对现实财富变化的焦虑有关。
当然还有所谓中产阶级的文化运动,最近几年,一些中产群体开始试图逃离都市,追求某种理想的田园、隐逸的生活,而对都市文化或多或少有一定的批判和不满。但这一“文化运动”多少是暧昧混杂的,也与消费主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也就是说,“生活在别处”也可以被制作成各种商品进行消费。在这个文化消费运动中,宗教的视觉符号非常明显。比如现在非常受人关注的终南山隐居生活,就是一例。我们随便在网上搜一下钟南山就会发现,中产阶级新兴阶层对于都市生活和乡村生活的一个想象,都可以在“钟南山”这个符号下面得到某种抚慰。他们似乎感觉只要远离都市,就能在桃花源获得心灵上的安顿。但事实上,这个族群不大在乎他们的精神资源到底属于哪一系统,儒家、道家,或者是佛教,他们运用的“宗教符号”十分混杂,没有明确的宗教属性。他们只是对都市文化、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感到非常不满,才会进入山林,“钟南山”也因此慢慢变成一个与都市生活相抵抗的符号。
所以今天的宗教或者“类宗教”(也可以称之为灵性)符号,大抵上可以用以上的角度去观察,这基本上可以反映出今天的宗教回归运动,当然这个宗教需要打上引号。它虽然可能代表一种对单纯消费主义的不满,但是最后却可能以非常商业化的形式出现。比如说现在办的很多盈利性的茶道、香道班,其实又会培养出一个以市场模式运作的“灵性市场”,包括茶道、香道、瑜珈、禅修等等,本来是要摆脱消费主义的“灵性”运动在这个时候转回到消费主义的逻辑。
那么我们对于“传统宗教”的“注视”又会有哪些发现呢?传统宗教其实在现代社会中也开始出现一些异质化的内容,比如出家人使用手机就往往被视为不符合传统佛教的形象。这张照片是上海大学旁的一个寺庙,建筑布局都比较传统,但是这位出家僧人却是一副洋人面孔,虽然我们会觉得这样的画面比较“唯美”,但这种“注视”却仍然让我们感到有些奇怪,我们所在的文化、族群认同使得我们对佛教的认知仍然有一些先入为主,我们会对这种身着汉传僧衣的西方人多少会感觉陌生,但在台湾,这样的“视觉符号”很容易看到。
当然,传统宗教的异质化,或者说“现代化”,仍然是在转型的过程中,比如这张放生张照片是瑞象馆展览的作品,参加人群仍然是以中老年为主,仍然具有代表传统佛教的视觉特征,就是年老的居士群体为主,这和我们一般对佛教的“老龄化”是吻合的,尽管身后是浦东的现代建筑,但是这样的佛教形象看起来仍然是陈旧、传统的。
提问:我觉得汉地的佛教完全世俗化了,你怎么看?
成庆:中国佛教的衰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台湾代表另外一种复兴的可能性,但是大陆能不能实现我并不清楚。在传统社会里,皇权、士大夫和佛教的关系很密切,但是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社会精英则和佛教的关系非常疏离,大家所看到的佛教形象,在公共空间里大部分就是放生、烧香等等,而且大规模放生还带来了很多负面的观感,这让许多社会精英从外相上就很难接受,因为他们无论是从行为模式还是审美趣味方面,都无法接受这种佛教的符号。虽然现在也开始与企业家、明星等社会主流阶层重新连接,但是大多数佛教的亲近者,只是简单地供养,而能在教理以及修行实践方面,则非常罕见。知识分子亲近佛教的相对较少,最多只是将其看作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当然,我认为是有可能改变的,只是比较慢。
提问:这个改变应该从内部去处理,外部没有太大的改变。
成庆:当然,你不能一味则怪外部社会,本质上是因为佛教目前只能呈现这样的内容。就像民众去烧香,寺院虽然也很反感,但是他却不能拒绝,因为这是一般中国人的信仰模式,几千年都如此,而民间信仰被淡化之后,他只能来佛教寺庙祈福烧香,佛教寺庙也不能提供相应的教育。
提问:我们遇到过很多人,他们把自己在上海的房产卖掉,拿钱捐给寺院,这个行为的背后给我们传递的信息是迷信,认为寺院可以提供养老保障。
成庆:其实就像前面我们讲的,今天的宗教存在很多内在的困境,许多寺庙并没有太多的佛理教育,但身为出家人,又必须去给信众传达某些基本的佛教道理。所以会常常就说,你要多做布施,布施有什么功德,但这样的信息,如果背后没有教理和修行的支撑,最后很容易落入世俗的交易模式。作为一个寺庙来说,需要信众的供养,从信众而言,他们需要寺庙的某种心灵安顿作用,但是这些如果没有持续的佛法教育,就会产生很多的纠纷和矛盾,事实上,这些现象在佛教界非常多。如果宗教没有合理的教育,那么参与者将会永远在这种交易的层面去实践宗教。比如烧香祈福究竟有没有用?我们从教理层面可以去作解释,但是问题是怎么去解释,让信众去真正的理解。但是我们一般的解释逻辑都是,你来供养,菩萨就会保佑你,这个逻辑链条是有问题的,这就是迷信。
提问:这种根本在哪里?这种行为的出现也许是和制度有关,因为我们的制度是不支持宗教的,给宗教的支持非常少。
成庆:我个人认为有阶段性。在这30年佛教发展过程中,是一个强烈积聚资源的过程,因为过去的寺庙基本全部被毁,需要积聚资金进行建设,所以这一代的出家人主要的使命就是恢复道场。但这一代僧人可能对于佛理的研习与实践就会欠缺,但这就是这一代出家人的使命。但今天那些20、30岁的出家人,就会在教理与修行层面逐渐深入,如果能继续保持这样的趋势,或许未来20年会出现另外一批不同形象的僧人。今天台湾佛教的地位之所以比较高,主要原因是上世纪60、70年代有大量的大学生去学佛,甚至出家,最终还去日本、美国获得佛学博士学位,导致整个佛教界的社会地位随之起来。但在大陆,还没办法有这样的一个群体,这是一个阶段性过程,但我认为,这是未来中国佛教必然的发展方向。
因为从历史上看,佛法的传承依靠教理与修行,修行的背后会有一套系统理论去支撑,我们知道这个现象背后的道理是什么,不会简单认为那只是关于神鬼、菩萨的神话世界。所以提升佛教界学修水平,是今天中国佛教必须要去努力的方向,重新把汉传教理复兴起来,如果没有教理的学习,你未来看到的寺庙里,仍然还是简单的祈福与迷信。